遙遙黃河源

遙遙黃河源

遙遙黃河源

  兩千多公里路程,夢幻般地甩在身后了。

  路曄,一個十七歲的少年,背著行囊怯生生地出了車站。

  高原的風(fēng)干燥、涼爽,天空碧藍,云兒比中原盛開的棉花還要軟柔、潔白。又是一個天地,別有一番異鄉(xiāng)風(fēng)味。

  迎面撲來一陣高亢的吆喝聲:“羊肉串!羊肉串!”“酸奶!兩毛一碗!”“奶茶,奶茶,不香不要錢!”在這片異鄉(xiāng)口音中摹地響起熟悉的鄉(xiāng)音:“撈面條,蒜汁撈面條!”聽起來分外親切,路曄不知不覺循聲來到攤子前。他一開口,賣蒜面的老漢就聽出來是老鄉(xiāng),忙使鐵笊籬撈了冒尖一海碗面條,澆上半勺香油蒜汁,外加一大勺雞蛋鹵。

  “學(xué)生?”老漢把面端到跟前,打量著他身上帶肩飾的制服?!班?。”香辣的蒜汁弄得他滿頭冒汗,嘴里塞了一大塊雞蛋,只好連連點頭?!斑^暑假?有親戚在這兒?”“哦,嗯?!崩蠞h揉了揉眼睛:“我那兒在老家,幾年沒來了,個頭怕跟你差不離……”

  平平常常的吃食攤旁,平平常常的陌生人間的搭訕,路曄聽了卻怦然心動:哦,哪個父親不思念自己的兒子?要是自己的父親也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,胡亂扒了幾口,付了錢,就離去了。

  他沒有歇腳,接著登上西去的長途汽車,投身到一望無際的茫茫草原上。一連兩天,汽車都行進在如綠絨毯似的淺草地上。黃河水在深深的溝壑里像游龍般地穿行。天空偶爾掠過一群褐色的斑頭雁、潔白的鷗鳥。不時可見死馬和死牦牛留下的骨架,黑洞洞的眼窩駭人地直視蒼穹。牧民們都搬到巴顏喀喇山下的夏窩子草場去了,草原上竟連一座帳篷也見不到?;哪昧钊烁械奖瘺觥?/p>

  狹窄的車箱里彌漫一股令人作嘔的膻味。幾個身披羊皮大氅的藏族大叔,赤裸著醬紅色的胳膊,不時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,咕咚喝上一大口,又掏出熟羊腿,用潔白發(fā)亮的門牙,嚓地撕下帶血的肉,津津有味地嚼著。路曄側(cè)過臉,從眼角窺視他們,其中一位留著兩撇俏皮胡子的大叔舉起羊腳,齜著白牙,用生硬的漢話招呼:“喂,小弗(伙)子,來一塊!”一見他捂住鼻子直搖頭,他們毫不見怪,反而朗聲大笑。瞧他們一個個臉膛黑紅發(fā)亮,顴骨和嘴唇因高原強烈紫外線照射呈暗紫色。那一陣陣膻味就是從羊皮大氅里散發(fā)出來的。他想象不出自己的父親幾十年來如何生活在他們中間,如何生活在這一片荒漠的草原上。

  想到這兒,他下意識地伸手到胸前的口袋里摸了一下,那兒放著臨行前母親交給的一封信。就憑著這封親筆信,他只身一人到黃河源頭去尋找從未見過面的父親。父親會認(rèn)出自己嗎?會不會把自己當(dāng)一個陌生人拒之于門外?他不免有點惶恐不安起來。這時汽車已經(jīng)駛到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,腦袋頓時嗡嗡作響,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來。他趕緊把手按在母親的親筆信上,好像那是一貼護身符,能保佑自己一路平安,事事如意。臨行前母親那委婉的話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來:“小曄,不管怎么樣,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,你快滿十八歲了,也該去見他一次。就是不看在我的份上,也要看在親骨肉份上,不會過于虧待你的?!?/p>

  父親,到底是什么模樣兒什么脾性?和繼父是同樣的人嗎?繼父平易近人,待自己也還不錯,可惜,三年前去世了。他和媽媽權(quán)且挪到姥爺家,和大舅、二舅家合住一院。起先還好,漸漸地矛盾出現(xiàn)了。大舅母提出各家自安電表,免得電費分?jǐn)偛痪?。安了電表,矛盾暫時緩和??墒菑N房公用,只好每家各拉一個燈頭,誰家進來做晚飯洗碗,開誰家的電燈。有時三家同時做飯,六平方米的小廚房里三盞電燈同時大放光華。一次,自己家的燈泡壞了,大舅母做好飯,離去時毫不留情面,啪喀拉滅了自家的電燈。他正幫母親熬小豆粥,一時黑燈瞎火,粥湯溢了滿鍋臺,慌亂之中又拉亮了二舅母家的燈。想不到二舅母正好進來,哼的冷笑一聲:“怪不得這么費電!”幾天之后,大舅母又說廚房碗柜里的鹵牛肉不翼而飛,僻僻叭叭拍打兒子的屁股:“是不是你偷吃啦?”從這天起,大舅母、二舅母家的碗柜上添了兩把鎖。三家親骨肉之間,為了一盞燈、一塊肉,常常鬧得不愉快,到后來竟弄得像烏眼雞一般。

  也許正因為處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,母親才萌發(fā)了要自己千里尋父的主意吧!

  十七年來和父親惟一的聯(lián)系,就是每月去郵局領(lǐng)取從黃河源頭寄來的二十元撫養(yǎng)費。再有五個月,自己滿十八周歲,和父親的惟一聯(lián)系,按照法律的規(guī)定將一刀兩斷。從此,永無見面的可能。也許,有朝一日,父親退休回到中原定居,兩人即使對面相遇,也如同路人,想起來多么可怕而可悲。

  不管他曾經(jīng)對待母親怎樣薄情,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啊!再說他在高原工作了二十多年,已快到退休之年。像大多數(shù)支邊干部一樣,會用一筆可觀的退休金在老家蓋上一幢新居,舉家遷回。到那時,再去認(rèn)父,豈不為時太晚。母親說得對,在滿十八歲之前,父親對自己仍負(fù)有一部分撫育的責(zé)任,他不能任長子在親友們令人屈辱的眼光中生活下去……

  汽車顛簸著吼叫著吃力地朝山坡上爬去??諝庠絹碓较”?,有幾個外地來的游人已經(jīng)將氧氣袋的粉紅色軟管塞進鼻孔,面色蒼白地靠在椅子背上。一陣眩暈攫住了他,呼吸越來越急促,他不得不把頭倚在靠背上,張大嘴,貪婪地吞吸著氧氣。

  汽車終于越過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峽口,緩緩地駛近一片碧藍的海子,一面面海子猶如翡翠,映著天上的白云。幾座黑色的帳篷落在海子旁。幾個藏民在這下車,路曄也想跟下去透透氣。他覺得肺葉仿佛因為吸不夠新鮮氧氣而萎縮了,緊緊貼到肋肢上,心也抽縮成一團,隨時都會沉下去?!皶粫甭犝f有的人因為缺氧產(chǎn)生高原反應(yīng),會窒息而死。啊,我才十七歲,還不能死。我要找到父親,從草原上帶回去新的希望,要讓媽媽和弟弟生活得好一些,從此不再寄人籬下。

  他搖搖晃晃剛跨出車門,眼前翡翠般的海子,鮮花盛開的草原,輕柔如棉絮的白云,突然像風(fēng)車似的旋轉(zhuǎn)起來。他一頭栽倒在草地上……

  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蘇醒過來。一股濃郁的香味在四周飄散,一陣低語在耳邊響著。

  “門巴!”

  “哦,他醒了!”

  一雙如母親般柔軟的手將自己扶了起來。他睜開眼,一片白蒙蒙的霧氣,什么也看不清。原來是一杯湊近嘴邊的奶茶,一個穿著緊身棉襖的女人和一個穿一身藏袍的老媽媽,正欣喜地瞅著自己。

  她們是誰?這是什么地方?

  透過茶炊冒出的水汽,瞥見一個留有俏皮胡子的藏族大叔正倚在門口沖著自己樂哩,不就是那個在車上大啃羊腿的大叔嗎?難道是在他的家里嗎?憑借剛剛恢復(fù)的體力,他雙臂一撐,坐了起來。原來他在一頂拱形的帳篷底下。

  “尕娃,門巴救了你!”胡子大叔朝他擠了擠眼,“休息,我去給你打野兔!”

  路曄喝了奶茶,渾身舒暢,向門巴道了謝就要走。

  “不行,剛吸了兩袋氧氣,脫離了危險,怎么能走?躺下,快躺下?!?/p>

  說話的就是被人稱作門巴的女子。她臉色黝黑,顴骨和嘴皮紫紅,像個土生土長的高原人。但一開口,聲音柔和悅耳。她的漢話怎么說得這樣流利?他胡亂猜想著。半天過去了,他實在忍不住了,跳起來,原地旋了幾個圈兒,微微顯出唇髭的嘴角掛著狡黠的微笑:“門巴,瞧,我全好了。放我上路,我還要到鄂陵湖的黃河口去,我有地圖,有指南針,我能走到。”

  門巴注視著他,為少年的勇氣折服了,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
  路曄背著行囊,走進了茫茫的草原。一會兒,一陣馬蹄聲在身后響起來,回頭一看,門巴騎在一匹雪白的馬上,長長的黑發(fā)飄散著,大聲沖他喊:“我去巴顏喀喇山,捎你一陣!”“不!”“那,給你!會變天的?!彼龔纳砩舷葡乱患蚱ご箅?,扔給他?!拔也恍枰??!薄吧岛⒆樱箫L(fēng)雪就要來了,可別迷路。這兒伏天溫度也在零度以下。”

  路曄接住大氅,朝馬背上看去。門巴哈哈一笑,露出光亮、潔白的牙齒。這一笑,把她黝黑的臉整個兒地照亮了。修長的眉梢、眼角和小巧的嘴唇顯出南國女子的嬌美。眉梢上有一顆黑痣,三伏天她穿一身褪了色的舊棉衣,惟一惹人眼目的裝飾品是系在脖子上的一條黑底灑金蝶的圍巾。這種寓嬌柔于粗獷,寓佻撻于嚴(yán)肅的特點,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要記住她,永遠(yuǎn)記住她。是她救了自己,讓自己的夢可以繼續(xù)做下去,可以去尋找父親,可以把母親的信親手交給他。

  “哦,大夫,上哪兒還你的大衣?”

  “放哪兒都行,誰都認(rèn)得我?!?/p>

  就這樣,連個名姓都沒留下,她趴在馬背上,向遠(yuǎn)在天邊的雪山飛馳而去。

  懷著感激和敬意目送她遠(yuǎn)去,路曄開始了自己的跋涉。按照父親每月寄款的地址,終于在大雪紛飛中找到了黃河河口第一個水文站。想象中有一座乳白色的小樓,還有一艘天藍色的測量水位的小艇,可是眼前只有幾間紅瓦白墻的平房,孤零零地立在黃河旁。周圍是一望無垠的草灘,雪白的江鷗棲歇在水邊,不時撲棱著翅膀,迎著風(fēng)雪飛旋。

  沒有帳篷,沒有人聲,只有流水嘩嘩。

  路曄整整衣衫,忐忑不安地一步一步走過去。木柵欄就在面前了,一片色澤濃艷的美蘭子像翩翩起飛的蝴蝶,扇動蟬翼似的花瓣。紅的似火,黃的似金,白的似雪,藍的似海水,紫的似彩霞。一朵朵在風(fēng)雪中爭奇斗艷。他卸下行囊,輕輕推開柵門,走近小屋。啊,現(xiàn)在再也沒有勇氣朝前跨一步了,要是父親看了信以后勃然大怒,要是父親不承認(rèn)自己,那怎么回去見母親?

  門慮掩著,門簾在風(fēng)雪中擺動,他叩著門,一下,兩下,三下……沒人應(yīng)聲。他鼓起勇氣掀開門簾撞進去。屋里一個人影也沒有,當(dāng)門一個鐵爐子,燃著一堆馬糞餅,一壺奶茶在吱吱地冒著熱氣。

  父親,父親,你到底上哪兒去了?

  墻上玻璃鏡框里掛著幾幅照片。路曄把行囊一扔奔過去,急切地尋找著對自己是那么陌生的親人。照片上幾個精壯漢子赤著脊梁站在一艘小船上,手里拿著標(biāo)尺和繩索。船頭高高昂起,迎著劈面而來的浪濤。還有一幅上幾個人身穿緊身小襖站在黃河的巨大冰塊上,在測量水下的什么。一個個膚色黝黑、肌肉結(jié)實,可到底哪一個是父親?不管怎么,他們在風(fēng)雪屹立在冰塊上的情景太動人心魄了。十幾年來對父親的怨恨,一瞬間煙消云散。他站在照片前,不禁浮想聯(lián)翩。

  門外嘟嘟嘟一陣響,他急急奔出去,只見一艘小汽艇從浪花上飛掠而來。上面立著兩個赤脊梁披著羊皮大氅的漢子,這形象猛地使他想起小屋墻上掛的那張照片。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,一霎間好像遇到休止符,停了一拍,又撲通撲通狂跳起來。左手下意識地按到胸口那封信上。

  一個漢子咣啷咣啷把船錨下到河里,另一漢子跳上岸,將纜繩縛在石墩上。他們腳蹬高腰膠鞋,背著測量儀,邁著大步過來了。

  路曄呆立門旁,低下頭,不敢直視他們的眼光。

  “進去呀,小伙子,喝碗奶茶!”

  這聲音聽起來多親切,都是中原口音呀!路曄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。原來是兩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。他不再局促不安,跟著他們進了小屋,可若有所思地頻頻回頭朝門外張望。

  “喂,丟了啥?”

  “沒……”路曄惶恐地說,“請問,這兒就你們兩個嗎?”

  “嗯哎。”

  “那……嗯……”路曄好不容易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,“肖河?xùn)|在這兒嗎?”

  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喊了一聲,互相對望了一眼。年齡稍長的開口問:“你找肖河?xùn)|干啥?你是他的什么人?”

  路曄用手按住胸口的信,囁嚅著說:“嗯,是親戚?!?/p>

  “你們家關(guān)于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?”

  “他……怎么啦?”

  “半年前就去世了。”

  “騙人!”一聲孩子氣的喊叫,帶著令人心顫的絕望,他伸出一只手,嘴唇哆嗦著,好像一個溺水的人。幾個月都接到父親的匯款,字跡和以往的一模一樣,他怎么會不在人世了呢?

  他的驚愕和絕望神色,打動了年輕人,問他到底和肖河?xùn)|什么關(guān)系。這個秘密,他不愿意背著父親告訴任何人,就謊稱是他的侄兒。

  “你是什么時候見過你叔父的?”

  “沒見過,從沒見過?!?/p>

  “哦……”年齡稍長的拿起火鉗,朝爐中添了一塊馬糞餅,側(cè)過臉去,并不瞅著路曄,聲音顫顫地說:“聽說他來這兒整整二十五年了。每年伏天發(fā)水的時候,他劃著羊皮筏子到河口去測量水的流量,每年冬天大冰凌下來時沒法子劃船,他就從一塊冰跳到另一塊冰上,測量冰的流速和冰下水的流速。他積下的水文資料有厚厚五冊,成了開發(fā)利用黃河的寶貴的不可缺少的依據(jù)。今年春天,我們剛從黃河水利學(xué)校分到這兒不久,他讓我們留在岸上觀測,自己跳到冰塊上,冒著零下四十多度的嚴(yán)寒堅持測量冰下水的流量和流速。哪知冰塊突然暴裂成幾個碎塊,互相碰撞。他正在專心測量,沒有防備,被撞落河里。我們打撈了幾天幾夜,也沒有找到他……我們難過得心好像被人摘掉一樣……”

  “要不是想到他生前說過的話,我倆就是跑到黃河出??谝惨阉业剑 ?/p>

  “他……說的啥!”路曄忽地跳起來,一陣疑慮像閃電一樣從腦海里閃過:也許是關(guān)于那筆數(shù)以千計的退休金,也許是關(guān)于如何處置他多年的積蓄,也許是……

  年輕人站起來,走到墻上掛的照片前,久久地凝視著,聲音硬咽起來:“他好開玩笑,說自己老了,不定哪天會倒下。比他年輕的退休后回到內(nèi)地因為低原反應(yīng)活不了幾年就去世了。他說,這兒有老婆、孩子,丟不下,可老家也有親人。將來死了就囫圇個兒扔進黃河里,一直隨水流過老家,流到大海,也算魂兒回去走了一遭?!?/p>

  路曄聽了,身心受了重重一擊,好一會兒恢復(fù)不過來。他走到照片前,爐火把昏暗的小屋照亮了,先前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晰了。年輕人指著上面一個體魄魁梧的壯年漢子,他兩腿叉開,牢牢地釘在一塊浮冰上,正在測量水流。冬日的陽光從他身后射過來,使他的面容更顯得黝黑。哦,父親,父親,生前未得相見,只有此時才能默默相望。一霎間,心底那委瑣的愿望變得那樣渺小那樣無足輕重。母親的愁容,親人間的爭吵和眼前父親的形象,對比多么鮮明,真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
  這一切,對于他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他覺得自己被一種外來的重力擠扁了,壓垮了,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幻滅感。他呆呆地站在照片前,可再也沒有勇氣瞥一眼父親。

  年輕的水文工作者留他住下,熱情地用中原風(fēng)味的烙餅卷雞蛋和草原風(fēng)味的奶茶款待他。以為他為失去這么好一個親叔叔而過于悲慟,好心地勸慰他,還答應(yīng)明天雪后放晴帶他去看望嬸嬸和堂弟們。

  第二天,火紅的太陽升起來了,把遠(yuǎn)處的巴顏喀喇山上的積雪映得藍幽幽的。近處,乳黃色蘑菇從溶化了的薄雪底下冒出來,像天上撒落的琥珀珠子。美蘭子、馬蘭花、人參果花,還有無數(shù)叫不出名的花,經(jīng)過一夜的風(fēng)雪,舒展開花瓣,那色澤比昨天更加嬌艷。

  一夜的思索,路曄感到自己本來就不該來向父親索取什么退休金,也無臉再在父親獻身的地方待下去,更無臉去見繼母。他決定像來時一樣悄然離去。他把羊皮大氅交給年輕人,囑咐他們一定親手交給牧民稱之為門巴的女人,還把她騎在白馬上的身姿和眉梢有一顆黑痣的特征告訴他們。

  “嗬,小家伙,華大夫你不認(rèn)識?她就是你的嬸嬸呀!”

  “啥?”

  路曄瞪圓了眼睛:那個被母親和自己一直詛咒過十幾年的惡女人就是她!為什么正是她在花石峽鬼門關(guān)救了自己的性命?天哪,為什么,為什么,命運這樣會捉弄人!

  “你一定得見見她!我們分到這兒之前,她和你叔叔就住在這里。現(xiàn)在,聽說她把你堂弟送到牧民小學(xué)去住校;自己呢,騎上一匹白馬,今天到這座帳篷,明天到那座帳篷?!?/p>

  她騎在馬上那瀟灑的身姿,簡樸的衣著,黝黑的面容,一下子都顯明地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還有那每月按時寄到的匯款單,怕都是她一筆一畫模仿父親的筆跡寫的吧!她真是像母親說的那樣,為了貪圖父親的高原補助和舒適的生活才把父親勾引過去的嗎?十七年來第一次,他獨立地用自己的思維方法來思索、辨別生活里的事兒,第一次感到疑惑和不解。

  只有一件事,他很明白,就是一定要到父親落水的地方去看一看。

  遠(yuǎn)遠(yuǎn)的、碧藍的鄂陵湖水掀起一排排浪濤向岸邊滾過來,在它的東北角,湖水好像溢了口一下子涌出來。無拘無束地在草原上滾動著。父親就是在那兒從冰凌上落水,葬身于黃河的。他走近了,默默地凝視著腳下碧藍的黃河水。它和中原混濁而寬闊的黃河多么不相同??!

  “讓黃河水把我?guī)Щ毓枢l(xiāng),讓魂兒回去走一遭?!备赣H生前的話應(yīng)驗了。他真正永遠(yuǎn)留在黃河里了。一種親于之情一下子從心底涌出來,就像不可遏止的黃河水一樣,他情不自禁地對著河水喊了一聲:“爸爸――”

  如同甩掉一直縈繞在腦際的那些委瑣的念頭,他甩掉了腮上的淚珠,從胸前口袋掏出護身符――母親密封的親筆信,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拆開來,只看了第一行就不敢往下看。

  河樂:原諒我十八年前離開了草原,現(xiàn)在站在你面前的是

  你和我的親生兒子――小曄……

  十八年前離開草原,十八年后又叫兒子來哀求父親,難道不是出于同一個人生目的?他頓時感到頭暈?zāi)垦?,一切都顛倒了。他不能評判自己的生父,更不能評判相依為命的生母,可仿佛從這封信中懂得了許多許多。

  他把信揉成一團,扔進如此碧藍、純凈的黃河水里,讓不該索取的東西永遠(yuǎn)地失去吧!

  一陣草原上特有的強勁的風(fēng)刮過來,刮落了少年人的惆悵。幾只潔白的鷗鳥從湖邊飛起來,在藍天白云下滑行。他要從這兒,從尋找到生父的地方,從黃河發(fā)源的地方,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……